嚴　浩（導演）

蘇州是我家鄉(xiāng)，我的祖籍是吳縣——從小在學校每年一次的註冊表上重複填寫，現(xiàn)在吳縣已經(jīng)劃分到蘇州市。根據(jù)2023年國務院批文，我國歷史文化名城共142座，有王朝都城、政治、經(jīng)濟重鎮(zhèn)，也有曾是重大歷史事件的發(fā)生地。據(jù)說，在文化積累豐厚的土壤上，譬如蘇州，踢到一塊石頭也講究來頭，踢到螃蟹殼、螃蟹腿，也要撿起來研究研究——出產(chǎn)在蘇州吳中的陽澄湖大閘蟹，應該是青灰蟹殼、白肚、黃毛、金爪……

中華民族共同記憶從未中斷，上達天文地理，下至一飲一食，隨心漫說都是百年千年。我父親從小在湖邊抓蟹，年屆50還可以一頓吃12隻，待酒意盎然便將蟹殼、蟹腳拼回原隻趴在桌上，伴隨溫熱黃酒講古：隋煬帝楊廣當年沒有手機打發(fā)時間。我們家鄉(xiāng)每年上貢2,000隻蟹，老楊親自將蟹殼擦拭發(fā)亮，繼而用金線編織的龍鳳花鳥貼在殼面，這才放上雕琢精巧的盤子（牙盤），掰拆敲挖刮，吮嘬咬啜嚼，好吃得瞇起眼睛，呷口酒，兩指夾個蟹螯在空氣中畫圈，連連讚嘆：「食品第一，第一！」在沒有冰箱的年代，2,000隻蟹怎麼從蘇州運來？部分用蜜醃製，是蜜蟹，還有糟蟹；部分是活蟹，用毛氈包裹，當年也有其它地區(qū)貢蟹，日夜飛馬到長安；歷代還有醉蟹、醬蟹、糖蟹……說到這裏陸游有異議，說，沒有糖蟹，那是酒糟的味道！到了宋元愛吃「洗手蟹」，用橙皮、花椒、鹽、酒調料醃漬，唐玄宗李隆基愛吃煮蟹，《紅樓夢》中有《螃蟹詠》。歷代詩人都不放過蟹，蘇軾有20首詩詠蟹、黃庭堅8首、陸游超過60首。蘇軾這個人管不住嘴，他不忍殺生卻嗜蟹，詩詞甲天下卻偏寫歪詩，牽涉進「烏臺詩案」要坐牢，自由後，每遇待宰蟹便盡己所能買來放入江中，後來流放惠州卻又「數(shù)食蛤蟹」，他內心的天人之爭，很多人都曾經(jīng)歷。

我吃蟹拉肚子，老爸又舉一個典故安慰我——連拉肚子都可以回扯千年。宋孝宗趙昚因「食湖蟹多」而「患痢」，就是水瀉；他的祖先宋仁宗趙禎兒時，做大娘的不讓他吃蟹，說這孩子體寒，「多苦風痰」，下令「蝦蟹海物不得進御」，但是小娘心痛皇兒，說「苦虐吾兒」，偷偷掖藏了蟹餵小儲君。他即位後對小娘「奉事曲盡恩意」，愛死她了。其實我對吃蟹不感冒，嫌麻煩。老父又扯回明朝，明朝曾經(jīng)是世上最富庶強盛的國家，藝術、文學景象繁榮，發(fā)明活字印刷，軍隊人數(shù)超過歐洲所有軍隊總和，火炮武器世界第一，艦艇噸位世界最大，在盛世下，有個叫漕書的人發(fā)明銅鑄造的吃蟹工具，從簡單的錘、刀、鉗，發(fā)展到「蟹八件」：腰圓錘（敲）、小方桌（墊）、鑷子（夾）、長柄斧（劈）、針（剔）、調羹、長柄叉、刮片，鼎盛時期有64件，還有銀做的，是我們蘇州、吳縣常見的陪嫁寶貝。明朝國祚逾276年。到末期，一眾官商加上太監(jiān)，個個富裕顯貴，國庫卻稅源斷絕，國家無力應付戰(zhàn)亂，最終京城陷落，皇帝上吊，可憐身上龍袍老舊，已成百結鶉衣久矣。貪污腐敗、權力傾軋、官黑勾結，把一個國家「零落成泥碾作塵」。

老酒壇子已經(jīng)見底，放眼今天，我們蘇州姑蘇區(qū)，古稱吳，歷經(jīng)二千五百多年，宋代的水陸並行、河街相鄰、小橋流水、粉牆黛瓦，在此地仍然鮮活?，F(xiàn)代年輕人穿著漢服在河邊悠閒徜徉，民族文化自信飽滿，晴光正好，微風不燥，遊人眼見心喜，禁不住要求合照。古城也誕生了新職業(yè)——古城細胞解剖師，按照以街坊為最小的細胞單位，專項調查開展古城保護工程；早在2008年，蘇州被聯(lián)合國教科文組織授予全球首個「世界遺產(chǎn)典範城市」，彰顯蘇州對城內遺產(chǎn)資源的保護與重視。

父親去世40多年了。我為孩子轉述爺爺講的故事，平日在家，姥姥愛教外孫背詩，兩孩兒也愛學。一日，我插嘴，明朝英宗皇帝召見兩個神童，分別7歲、9歲，皇帝指螃蟹出一對：「螃蟹渾身甲胄。」9歲的對說：「鳳凰遍體文章?！?歲的對說：「蜘蛛滿腹經(jīng)綸?！刮遗畠?歲、兒子4歲，我問兩孩兒：「你們會對嗎？」女兒對說：「青蛙滿腹牢騷?！箖鹤訉φf：「爸爸肚子好大！」一家哄笑，無比欣慰。